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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柳 | 诗画一体、言简义丰的“诗性审美”
—— 评《长安三万里》
来源:江苏文艺评论   2023年08月09日16:15
中华传统文化经典《乐记·乐象篇》曰:“诗,言其志也;歌,咏其声也;舞,动其容也。三者本乎心,然后乐气从之。”所谓“乐气”的来源是“本乎心”,这三个字,似乎道出了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中,以诗为起点的精神生活的奥秘,也是《长安三万里》票房飘红,备受瞩目的原因。

中华传统文化经典《乐记·乐象篇》曰:“诗,言其志也;歌,咏其声也;舞,动其容也。三者本乎心,然后乐气从之。”所谓“乐气”的来源是“本乎心”,这三个字,似乎道出了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中,以诗为起点的精神生活的奥秘,也是《长安三万里》票房飘红,备受瞩目的原因。

诗与影像的共同之处,在于表达的多意性。在西方美学体系下,很早成长为“诗电影”这一形式。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,法国先锋派电影理论家 A伯克莱、 L慕希纳克和 J艾浦斯坦等提出“诗电影”的创作主张——“影片应该成为诗”,被称为“银幕诗人”的法国先锋派导演们主张创作应像自由诗一样自由联想,同时应该摒弃情节,随心所欲地想象。之后的塔可夫斯基、阿巴斯、安哲洛浦洛斯、是枝裕和都在各自民族特性和电影语言中找到电影和诗之间的桥梁,成为诗电影的代言人。

但是,这种“诗电影”的诗性,显然不同于中华传统诗性美学。

首先,审美源头不同。中国诗歌审美的源头是《诗经》,修辞手法是“赋比兴”。香港学者刘成汉就尝试着用“赋比兴”的诗语言传统来比对研究电影语言,他认为谢铁骊导演的电影《早春二月》里一个近岸孤舟的镜头,其灵感明显来自《诗经柏舟》:“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,如有隐忧。”并认为这段《诗经》诗句是“以柏木舟兴比失夫妇人无依无靠、随波逐流的状态,满怀隐忧”。正所谓“欲言此物先言他物”。按照对“赋”“兴”、“比”的理解,顺着中国古典诗歌的河流,费穆导演的电影《小城之春》中城墙上的镜头是以杜甫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的诗意隐喻山河破碎之痛;侯孝贤导演的电影《聂隐娘》中池塘昏鸦的空镜是以谢灵运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”诗意,而化为时光荏苒之叹;等等不一而足。在动画电影《长安三万里》中,从高适名句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”的名句开始,将唐代边塞诗人的豪情,和诗仙李白逍遥又坎坷的人生,通过多达48首唐诗,密切联系在一起。“千里白云”“床前明月”“黄河之水”“两岸猿声”等审美对象都成为借景喻情的“有意味的形式”。

其次,审美方式不同。中国诗歌的审美方式在于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。《诗经·秦风·蒹葭》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,正如两个唯美的空镜,交代出即将出场的“所谓伊人”,从而引起“溯游从之,道阻且长”的略含哀愁,可望不可得的恋慕之情。王维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、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更是用精准流畅的画面交代了或空寂、或苍莽的心情。最重要的是,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赏析传统,是言简义丰,甚至意在言外。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借香菱的口说:好诗念在嘴里,好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。意为韵味无穷,口齿余香,远远超出了诗歌字面意思本身。这正是中国诗性美学传统的核心价值:意境。在美学理论中,王国维、宗白华、朱光潜、叶朗等都从不同角度有过详尽的阐述,在此不赘。《长安三万里》的第一个故事小高潮,李白在黄鹤楼读崔灏的《题黄鹤楼》,两句过后,画面从主人公高适李白的面部特写,过渡到了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”的主观想象意境水墨图景,没有更多的解释,只有一句“真好啊”,和李白的投笔而走,中国观众就瞬间明白了崔灏诗意的妙处。诗歌的空间张力和情绪张力不言而喻。

最后,审美积淀不同。中国传统诗性美学,审美情感是从心灵到感官,再回到心灵的丰富细腻的感知系统:“言简义丰、意在言外”,历经五千年的文化和历史的沉淀,这套“有意味的形式”,不断积淀、融化,用特定的社会内容和社会感情,阐释出了复杂而又纯粹的审美理念:“意境”。回到诗歌本身,就是诗歌中的某些概念、符号、元素(如桃花、流水、青山、城郭等)。数千年来,历经唐诗、宋词、散曲、小说等文学传统的不断演变和累积,这些概念、符号、元素已经自称体系,成为一套完备的表意系统:由知觉到视觉、听觉再到知觉。限于篇幅,本文仅以“桃花”、“流水”为例:《诗经》从“桃之夭夭,妁妁其华”开始,就将桃花与女性的美好结合。到唐代崔护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”,开始有了完整的画面甚至故事。另一方面,《论语》有“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”的流水,孔子就赋予了时空变迁的觉解和感喟。《长安三万里》中,李白“桃花潭水深千尺”“惟见长江天际流”把流水与桃花叠加,长江与离别叠加,进行画面构思,联想创作,增加深刻的情感。在此,两种指示不同物体的词语,从外在的自然界,转而成为内在的情绪寄托,甚至在转化的过程中演变出美好的爱情、友情的完整故事,甚至是更抽象、更深刻的人生感叹。这些,用中国人的情感理解就是“本乎心”。《长安三万里》诗兴审美的艺术表现手段,正是沿着五千年文明史,三千年文学史发展而来,可赞可叹,值得鼓励。

虽然受到中国传统诗性美学影响,日本、韩国电影,其审美和表现方式仍各有不同:

日本古典文学受到唐诗和佛教禅宗的多重滋养,发展出简洁空灵富有韵味的“俳句”与“和歌”。沟口健二的《雨月物语》中最后一组令人惊艳的长镜头:“武士梦”醒的农民回到因战乱破损家中,幻觉中妻子仍在灶火前迎接他归来,就是松尾芭蕉“长夏草木深,武士梦留痕”诗意的再现。虽然这句是化用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,但已在杜诗原意上有所发展,把用空镜表现的“山河”、“草木”等,自然衔接到人——“武士”身上。江户时代以后兴起的“物哀”美学,与中国诗歌中的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的寓情于景的浩叹有所不同,他强调真情流露,无论对人本身、世态人情还是大自然,都用感动、调和、优美、感动和哀叹五种层次来审视,成为日本民族性格的重要部分,直接影响川端康成、村上春树等人的创作。日本当代电影的主流,也着力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对人、自然和世界的理解和赞赏。泷田洋二郎《入殓师》对死亡的感动和死者的尊重、冲田修一《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》对老艺术家“慢”生活的肯定、山田洋次《家族之苦》系列对世俗家庭生活的通晓、甚至新海诚动画片《你的名字。》对彗星撞地球这样自然灾难的壮美感的欣赏,都有“物哀”美学的基因。

韩国电影起步晚,但成绩斐然。大致来说,类型电影上更接近好莱坞的叙事模型,在票房上也能获得丰厚回报。在艺术领域的探索中,以林泽权《醉画仙》为例,表现画家张承业四处游历感受自然时,在镜头语言上有意识的运用了山水画中散点透视的方式,随剧情的变化,将主人公置身于或满山青翠或风雪孤旅之中,以大远景缓缓移动,个人的命运与自然变化和家国兴衰产生内在联结,“清泉石上流”、“孤舟蓑笠翁”等诗意的画面感,与电影故事紧密结合。室内戏的宴饮和雅集场景,色彩和构图几乎与《韩熙载夜宴图》如出一辙,表现深得中国传统诗性美学之神韵的深厚修养。

讲好中国故事,用中国式的文化自信构建电影故事内核、审美元素,必须懂得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中的诗性美学,而诗性美学的核心,是“本乎心”的诗画一体、言简意丰的审美方式。电影,尤其是动画电影,在将声音、色彩、构图、线条、音乐等基本艺术元素,与传统文化中历经几千年对自然、生命的表现方式的理解,沉淀、融合,用电影的形式展现,《长安三万里》无疑是审美能力诗性传统的一种创造性转化,值得肯定。

作者简介

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副教授,江苏后浪影评团指导教师。

责编:李笑林 张妍妍 省文联办公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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