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产动画大片《长安三万里》热映,佳评如潮,但我更关心的是对于它的争议。争议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,都有关剧作。一是认为剧情散漫无主线,流水账叙事,另一指责则更为致命,影片集中于描述的高适和李白的人生交集,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内容,以及故事发生的时空,皆为虚构。在影片叙事的三元素——视点、时间和空间上,《长安三万里》一言以蔽之,就是高适之传,及其口述的李白和眼中的盛世长安。在近四十年时间的长卷叙事中,剧作紧扣这三点,丝毫无旁枝逸出。问题在于,你是否认同影片中的这个高适?
长安三万里,当然是要写大唐盛世,但我们每一个人在时代中的感受,都是冷暖自知的。所以,影片不从宏大历史入手,而从人物入手,而且是一般人不太熟悉的人物,通过他的眼睛,去写一个更大名鼎鼎的人物,在剧作上,这是陌生化的写法。高适是陌生的,他眼中的李白、杜甫也自然是陌生的,这个视点的立意首先就是新的。
其次,为什么不写李白,写杜甫,而写高适?写人物传记,胡兰成看完林语堂写的苏东坡说,人不可写比自己高的人物。哪怕是林语堂,也写不好苏东坡。因为苏东坡太高。所以,写李白是难的,写高适就平易近人,他和我们大多数普通人一样,资质平庸,但是胸怀壮志,心怀理想,屡败屡战,但最终成就了大业。高适传就是一个励志故事,是最能被广泛接受的。
再次,以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去看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,去讲述这个人的故事,当然不可视为历史,把《长安三万里》当作历史科普来看,就会陷入真实的泥淖。
这是一个故事,更是单方面口述的故事,高适口述李白是被程公公逼的,是在内忧外困的肃杀氛围中从头缓缓道来。一开篇,二人关系就成为关系到大唐国运的核心机密。这样的戏剧性其实直接告诉观众,不可陷在史实的泥淖里,更不必去锱铢必较。
盛世文学靠的是什么?是想象力,《长安三万里》通篇展示出的,就是对李白和高适关系改编和重塑的想象力。你可以指责他胡编乱造,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理想主义。如影片中高适所问程公公,“人生憾事不多吗”?多,但在想象中便可一一弥补。真实的历史中,高适与李白是“一见如故,再见陌路”。而在想象中,744年才得以结识的李白,可以提前二十年与之在洞庭湖畔结伴少年游,同登黄鹤楼,可以在首次去长安时就见到据说35岁前(746年)没去过长安的杜甫,可以和李白有扬州的一年之约,共享长安胡姬酒肆的狂欢之夜,还可以救下大英雄郭子仪,757年永王兵败后救下李白。如此,《侠客行》当然是为自己而写。这才是理想中的盛唐,诗人,和友情该有的模样。
重点是高适讲述的这四十年的时间,是一段盛唐由盛转衰的历史,是以盛写衰。而我们的主人公在其中,当然必须是“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”的那一个。
至于高适眼中的长安,作为影片叙事空间主体的长安,刚刚听说《长安三万里》在洛阳路演受阻,因为全片只字不提洛阳,还把洛阳发生的事情移至长安、扬州。其实在错乱的时间和人物关系中,又何必计较一个地名?长安早已不复存在,三万里也是虚指。长安为虚,三万里为虚,洛阳可为长安,南京可为长安,一切繁华旧都皆可为长安,这不过是一个盛世的符号。这个长安,在高适的眼中,一半是战乱,一半是歌舞,如《燕歌行》中的名句“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”。但影片令人不安的一点是,他把李白也划在了那歌舞的一半。
回到高适和李白的友情,既着力写友情,是怎样的友情?相识于偶然,相慕于才华,李白鼓励高适“你心中的一团锦绣,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”,“大鹏终有直击云天的一日”。影片里高适有一句特别重要的独白:“李白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,我是吗?”这是一句真实的疑问,因为从一开始,他们就并不是同路人,是价值观不一致的朋友。
他反对捷径,视干谒行卷入赘皆为捷径,“天下间的捷径,岂是为寒门所开?”“他是我见过的最天真幼稚的人。”他所郁结的是,祖传的高家枪法,原为上阵杀敌之术,为求功名只能用于在晚宴上讨好妇人,博取掌声。琴棋书画风雅之术,皆不精通,无讨上欢心之术,他得出结论“无名之辈不该来长安”,必须回乡苦练,待时而出。
他还反对放浪形骇的浮华生活和修仙之术,怪力乱神。他震惊于扬州和长安的狂欢之夜,“以兄这等才华要消耗在这夜夜笙歌之中吗?”在将进酒的致幻中他们仿佛融为一体,但酒醒之后就决然告别。
有人说,高适看到的全是结果,不知过程,全是行为,不察动机。但从现象学的意义上来说,他看到的已经是全部。高适口述中的李白,其意义不在于他们的关系真实与否,而在于他让我们联想起一系列关于中国知识分子一体两面的描述:诗酒与远方,此世与彼岸,出世与入世,拯救与逍遥。他们的关系并非对立,如古希腊的斯多葛主义与伊壁鸠鲁主义,也不是简单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,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体两面,也是悖论,是终南捷径和虚无主义的两难境地和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”的终极理想。在影片中,李白的理想高适做到了。两人诀别时,高适说:“人间的路走不通。你是谪仙人,要回天上。我是世间人。只能在世间徘徊。一笔一划,驰骋疆场。”李白送给高适的诗是: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天地一逆旅,同悲万古尘。”两者相比,境界高下立显。
很难去界定高适的成功。《旧唐书》中说:“有唐以来,诗人之达者,唯适而已。”高适安史之乱后方得其时,大器晚成,李白是大器免成,终其一生完成了他的失败。“生在盛世,你我当为大鹏”,只在诗与酒的幻觉中实現了。政治的历史多半是胜利者书写的,文学的历史往往不遵循这一冷血的法则。高适对李白和长安的讲述,不是成功者口述的历史,如果将之视为一个失意者对另一个失意者的致敬,对盛世的追忆,对无可挽回的衰败的叹息,对诗在长安在的信念,这才是他与众多中国人深深共情的原因。
作者简介
作者系省影协副主席,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院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