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“追光动画”之“新文化系列”的代表作，《长安三万里》是一部内蕴深厚，美轮美奂的作品。电影中的长安是疆域辽阔的家国的隐喻，片中，跃动在一幅“万里江山图”上的人物，高适、李白、王维等等都以诗名、诗情、诗怀著称，代表了悠长的中华文化的精髓和要义。影片编导者在虚拟而厚重的“历史”帷幕上，在人们耳熟能详的诗歌名作诵读中，通过李白的放荡不羁、高适的进取有为以及郭子仪的重情重义等等，在其彼此交往的生动陈述中，具象重现了中华文化在个体层面的博大与精深，诠释了其充满智慧，也呈现百般韵味的丰富内涵。

《长安三万里》非常特殊，它说的是一个乱世的故事，乱世中诗人的故事，乱世中诗人与国家的故事。这个故事当然是虚构的，但其与历史密切相关，也与故土文化和深受这种文化滋养熏陶的诗人相关。唯其困顿、唯其浪迹天涯、唯其进退成败，这般娓娓道来，我们才恍然于浓郁文化中的生命光彩，赞叹于“达济天下”的尊崇与豪迈。这部电影有三个非常独特的地方——

首先是人物。人物奇巧、奇妙与奇绝。《长安三万里》第一主角当然是李白，而李白是“侧写”，在吐蕃进逼的时刻，通过公公调查高适回忆，牵出诗人李白这样一个“闯入者”，由此一发不可收。这是一个天赋极高，充满了生命力与人生激情、放浪不羁的世外之人。从出场时的别具一格（夺马追贼），到和高适交友过程中的随心、任意（花船散金），再到求仕不成的洒脱自在，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深具自由精神和灵魂宽度的一个人物。作者既写其诗情、诗韵中的丰富灵魂，视界的饱满、豪气与丰沛，也刻画其放浪、随性和无行，就人格而言，李白毕竟是一个真诗人、纯诗人，因而他会为功名而为叛贼所用。

相比而较而言，影片中的高适则不仅是一个卓著的边塞诗人，也是唐代优秀世家子弟的杰出代表。在家世演变、岁月沧桑中，高适一直秉承着生当报国，建功立业的情怀，文不成，求武成。他边塞诗里面流淌的是豪壮和雄迈，而他的家国意识，兼济天下的责任、担当，他以退为进的勇气等等，更令人钦佩。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员，高适不断从传统，也从李白身上汲取着智慧和才干，比如从相扑中，了然进退有度，避实就虚等等，所以到最后，他巧计解救长安，以高度的沙场智慧化险为夷。甚至最后，朝廷落败之际啊，他以小小的官职，最后摇身一变出任两淮布政使，扶困苍生，都可看出他的忠诚、大智与锐利，以及高度的伦理自觉。在《长安三万里》里，李白也好，高适也好，这些诗人们身上，都被赋予浓郁的传统文化精神，比如理想主义，家国主义，以及责任担当意识等等，人物由此而获得空前的性格高度。

《长安三万里》第二个特点，是在焦灼、紧张、血腥的危亡叙事框架中，历时性回溯了一个高适和李白彼此交往的舒展画卷，而其中穿插着云都城的危亡及其最后破解，又以深刻的伏笔让故事本身平添了许多光彩。当最后公公与高适率军大破敌阵，赢得了战场先机，唐王朝的命运面临着又一重考验时，影片叙事的中心再次脱离蓄势的轴线，而进入现时空的李白与高适之间的精神博弈，全剧的情绪和节奏再度提升，也让整部电影的思想性获得升华。这种回溯性和历史性的交织穿插，让影片的叙事能够紧紧围绕着人物的命运展开，又不时切换到当下的关注点。犹如交叉剪辑叙事，把紧张性和舒缓性交叉剪辑实现并置，达到了有效的控制影片节奏的效果。由此，整个影片在我们看起来自然从容，浓墨重彩时，一如《将进酒》的畅饮场面，诗情勃发，大鹏展翅，诗人们云游太空，放浪之情，扶摇直上，而影片的画面，绚烂无比，专注于激情澎湃的想象。而急促时，雪域阴霾，万箭齐发，高适与公公，带兵杀入敌阵，短兵相接，令观众揪心不已。这正是当代电影灵活的视觉的呈现，能够以跌宕起伏的叙事，牢牢抓住观众的心。这使观众能够跟着影片的节奏所产生情绪的变化，唤起情感的共响的效果。

影片第三个特点是，尽管作品是以动画形式来展现的，是历史卷轴中的想象故事。但是整部影片都在极具场景真实的空间展开。《长安三万里》是追光动画近几年一系列古装作品的一个重大转折，也是全新提升——即由形式的炫酷转向内容的强烈表意。影片代表了创作者在意识的深层开始重视故事本身的力量，重视人物命运的感染力，以及赋予历史的深层思考。这是非常可贵的。所谓“城”在诗在，长安就在”，我想他实际上说的是——文化在，人在，家国就在。中华民族历经五千年生生不息盖源于此。

作为一家以中国“皮克斯”为未来选择的公司，追光动画专业人才集中，制作班底强大，现代数字技术先进，其矢志以民族动画之主体性，以浓郁的“东方元素”赢得本土和国际市场，成绩可谓不俗。从2016年的《小门神》到2017年的《阿唐奇遇》，再到2019年一举斩获4.68亿票房的《白蛇：缘起》，立足于厚重的中华文化，追光动画精研素材，形成了以《白蛇：缘起》《白蛇2：青蛇劫起》为代表的“青白蛇系列”、以及以《新神榜：哪吒重生》为代表的“新神榜系列”，他们深耕悠久的民族传统题材，显然在“天时地利人和”上，追光动画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业界可以说已“拔得头筹”。去年《新神榜：杨戬》登上各大影院片单，并迅速引起动画迷的强烈追捧。影片跌宕起伏的命运故事、飞速变幻的神界空间、迷离斑斓的光影射线，加上神界人间的适时切换，让不少人感到过瘾。但《新神榜：杨戬》的缺陷也是致命的。

我在《当代动画》2022年第4期发表了《<新神榜：杨戬>：“技术现实主义”的跛足探求》，批评《新神榜：杨戬》，“盛大的技术景观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作品的现实主义力量，技术对现实立场的挤压，使影片对观众共情的有效询唤大幅度减弱，故事的人为操纵痕迹明显，有些“虎头蛇尾”，核心人物动机模糊，行为较僵硬和突兀 ，游戏性的蔓延与宿命感的消解，让《新神榜：杨戬》在叙事和情感张力上大打折扣。可见，技术应为透彻的现实揭示、现实发掘、现实勾画服务，这才是当代动画艺术深刻性的王道”。今天在《长安三万里》中，我们看到了追光动画的觉醒，看到内蕴的凝重，看到了真诚的现实主义的力量。

作者简介

作者系南京大学亚洲影视与传媒研究中心主任、博导，南京传媒学院副校长、戏剧影视学院院长。